无声的绽放

发布时间:2024-12-16 04:14:20 来源: sp20241216

  一

  早春的杭州,多雨。惊蛰这天,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

  短视频平台上,有不少关于“惊蛰”的短片。管升声的这一条显得有些独特——它是“无声”的。

  头戴黑色鸭舌帽,穿一件红色卫衣,视频里的管升声双手比划着,正在打手语。

  视频配有字幕。管升声“说”:“今天惊蛰了,如果听不到雷声,是不是错过了什么?”这时,他的神情有些黯淡。

  紧接着,神采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说”:“有时候错过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担心被雷声吵醒。”他头枕着手歪向一侧,闭上双眼。显然,这是“睡觉”的意思。笑意爬上了他的眼角和嘴角,他似乎在享受美梦。

  新年伊始,管升声开始更新“管叔叔讲事手语版”系列短视频。每期一个主题,管升声自导、自演、自拍。管升声从小就失去了听力。他的世界是无声的,却是有梦的。

  三年前,管升声和同是听障人士的郑正启、王盛蕾开了家摄影工作室。

  摄影工作室在拱墅区潮鸣街道的艮园社区。穿过热闹的街心花园,我来到这里。管升声、郑正启、王盛蕾三人都在。

  三人都是80后。和视频里一样,管升声一身运动休闲打扮,年轻有活力。郑正启戴眼镜,斯斯文文。见到我来,两人起身,微笑相迎。一旁的王盛蕾微胖、圆脸,热情地同我打招呼。

  同管升声、郑正启从小就失去听力不一样,王盛蕾还有残余听力,可以口语交流。

  “我们仨,离开谁都不成。”王盛蕾爽朗一笑。在这家工作室,郑正启摄影,管升声摄像,联络沟通的工作则交给王盛蕾。

  我和三人交谈时,管升声和郑正启用手语讲述,王盛蕾帮我翻译成口语。这是三人的默契。

  郑正启和管升声是校友,都曾在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读书。毕业后,管升声去了粮食收储公司,郑正启在一家丝绸厂做设计。后来,因为摄影这一共同的爱好,两人熟络起来。他们用镜头捕捉美好,光和影就像是他们未曾发出的“声音”,帮他们去表达、去诉说。

  两人常在一起交流摄影技术,一起去西湖采风。后来,“一起开一家摄影工作室”的想法开始萌生。

  那时,郑正启已待业一段时间。为了开工作室,管升声决定辞去原来的工作。这份工作,管升声已经干了十年,稳定,待遇也不错。

  “开摄影工作室,能养活自己吗?”“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搞得定吗?”管升声跟父母商量,父母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这些问题,管升声不是没想过。但回味起拍照带给自己的喜悦和满足,他还是想去更大的世界闯一闯。

  一开始,两个人满怀激情,可真正干起来,才发现创业不易。去哪儿找场地?怎么办手续?两人一筹莫展。

  两人想到了王盛蕾。王盛蕾是他们在聋人协会认识的朋友,在社区工作,热心、爱张罗。一听两人要创业,王盛蕾打心底里佩服,立马答应帮忙打听联络。

  三天两头去街道跑、去残联问,还真让王盛蕾找到个好场地。

  当时,有个场地闲置,潮鸣街道打算用来扶持残障人士就业。在王盛蕾的积极争取下,街道同意了他们的创业计划。让三人喜出望外的是,街道不仅减免了租金,还承担了工作室的装修。

  帮着帮着,王盛蕾不知不觉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在忙活。工作室很快就要开张了,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他俩应付得来吗?王盛蕾不放心,干脆和他俩一起干!

  就这样,管升声和郑正启有了新的“合伙人”。

  “他俩是‘技术流’,我是‘大管家’,活儿都是他们干的。”虽然王盛蕾不居功,但管升声和郑正启心里知道,王盛蕾帮他们架起了一座桥。

  工作室从管升声和郑正启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名为“升启”——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开端。

  几年下来,工作室积累了稳定的客户群,订单多来自杭州的残联、街道、公益组织等。“升启”的报价公道,服务又好,在当地有口皆碑。

  我环顾工作室四周,4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摄影摄像器材,显得有些局促。搁板上的摄影作品和获奖证书,见证着郑正启和管升声的“高光时刻”。去年,郑正启在第七届全国残疾人职业技能大赛中获摄影艺术创作项目第三名,还成为杭州亚残运会专业摄影师。

  二

  王盛蕾和管升声外出拍摄,我和郑正启在手语翻译平台的帮助下聊了一会儿。

  工作室时不时有人进出,一位身穿蓝色外卖服的骑手推门进来。当两人用手语交谈时,我才知道他是郑正启的朋友,也才知道他是位听障骑手。他的名字叫黄毅,顺路帮郑正启捎些东西。

  说起这位认识十多年的老友,郑正启竖起大拇指,说他很能吃苦,人品也好。我想了解黄毅的故事,便跟郑正启要了联系方式。

  黄毅的微信头像是他参加自行车骑行比赛时的照片,是郑正启拍的。

  和黄毅再次见面,是在大关街道的一家快餐店,黄毅常来这里取餐。帮我们翻译的是“手语姐姐”无障碍交流服务中心的志愿者支健,是个20多岁的青年。

  在跑外卖之前,黄毅在一家扇子厂画了十年的扇面。这份工作沉静,不需要太多沟通,许多听障人士都在从事这样的“手艺活儿”。

  扇子厂有段时间经营不景气,黄毅的收入随之减少。这时,黄毅听说一位听障朋友跑外卖收入可观,便想试试。

  平日里,他爱运动,骑自行车、越野跑,奖牌放了一抽屉。“跑”外卖,自己肯定能行!

  从一开始兼职到后来全职跑外卖,三年下来,黄毅成了站点“单王”。

  黄毅点开了手机上的外卖应用。“103、101、101、112、100”,连续5天破100单!

  我和支健朝他竖起大拇指,黄毅羞涩一笑。

  日均配送80到100单,最高纪录117单,月均近2000单。这样的成绩,健全人骑手也要对黄毅竖大拇指。

  不过,黄毅依然记得第一次送外卖时的慌乱。

  正是午餐高峰时段,这边取餐等候时间久,那边顾客催单的电话又打来了。黄毅想请服务员帮忙解释,可比划半天,服务员也没明白他的意思。不一会儿,投诉就来了。一个投诉,如果被认定,就意味着好几笔订单白跑了。

  沮丧、无助,在黄毅最初跑外卖的那段时间,这样的情绪不时袭来。

  向站点的队长和同事请教,钻研配送规律,一段时间的磨合后,黄毅适应了这份新工作。

  同时,他也收获了温暖和感动。

  通过外卖应用上的备注得知黄毅是听障骑手,有顾客发来长长一段信息:“小哥,听说你有沟通障碍,等下就放门卫台子上。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送餐时,有的顾客还会弯弯大拇指表示感谢。

  我问黄毅能不能跟他跑一次外卖。黄毅有些犹豫。他每天早上不到8点出门,跑单很拼,有时要过了半夜12点才收工,一直都在“赶时间”。

  见我恳切,黄毅考虑了一下。下午2点到4点,订单相对要少,他可以带我跑一下。

  第三次见面,还是上次那家快餐店。担心我赶不上他的速度,黄毅没有选择通常的“派单”模式,而是去“抢单大厅”抢单,这样便可以“抢”配送距离和用时较短的订单。

  黄毅给我发了条微信:“多注意安全。”我点点头。

  第一个订单是去一家水果店取餐,再送往两公里外的一个写字楼。

  “您好,我是听障人,不能接听电话,请您耐心等待……”接到订单后,黄毅先给顾客发了条信息。平台也根据不同配送场景设置了“电子沟通卡”,方便听障骑手无障碍沟通。

  黄毅戴上头盔,调整好后视镜的角度,把手机固定在电动车车把上,便出发了。我紧随其后。

  因为听不到,黄毅格外注意交通安全。过路口时,观察好路况再通行。转弯时,伸出手臂,给后车提示。

  等红灯的间歇,黄毅看下有没有值得“抢”的订单。听不到提示音,黄毅只能通过不断刷新手机来获取订单情况。

  健全人常用的语音导航,像黄毅这样的听障人士用不了。刚开始跑外卖的时候,他对周边不熟悉,又用不了语音导航,便自行熟悉周边路况,甚至摸到了不少小区里的近路。

  第二个订单是去药店取药,送往附近的居民区大关东六苑。

  黄毅的配送范围在大关街道周边三公里的区域。跑外卖的这几年,这个小区他不知道去了多少回。他熟悉小区的楼栋分布,也熟悉哪家哪户常点外卖。同样地,居民也熟悉他,知道他是一位“无声骑士”。

  这是个老小区,没有电梯,要爬楼。许多外卖骑手不爱接这样的单子,跑上几单,身体就吃不消了。可黄毅来者不拒,他把爬楼当锻炼。他告诉我,最近在为杭州的一项马拉松接力赛做准备,要跑十公里。

  跟着黄毅爬到六楼,送达后转身下楼,我大口喘着粗气。

  要说黄毅成为“单王”的秘诀,“能跑”就是之一。接到电梯房低楼层的订单,黄毅会选择爬楼,而不是等电梯,他说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又跟着黄毅跑了几单,我的速度渐渐跟不上了。我跟黄毅告别,他再次叮嘱我,“注意安全”。

  三

  离开杭州之前,我来到“手语姐姐”无障碍交流服务中心拜访。

  门口挂着“荷湾·暖咖”招牌,走进去是一家烘焙坊,香气扑鼻。再往里走,别有洞天,“手语姐姐”无障碍交流服务中心的“大本营”就在这里。

  毛董莱是“手语姐姐”的创始人,她的故事颇有传奇色彩。

  她是重度听障人士,23岁时,通过自己的努力学会了开口说话。虽然发音有些含混,但交流已无太大障碍。她勤学苦练,成了专业的手语主持人,被人们亲切地称为“手语姐姐”。

  十多年前,毛董莱和几位手语爱好者成立了“手语姐姐”志愿服务队。后来,志愿服务队升级为无障碍交流服务中心。如今,“手语姐姐”由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

  他们中,有支健,还有00后姑娘谭凤玲。

  谭凤玲扎着马尾辫,眼神里透着股机灵劲儿。手语翻译专业毕业后,她来到这里工作。在此之前,她已做了一年多的志愿服务。

  服务中心工作间的电脑连接着杭州380多家银行、医院、车站、社区等公共服务点。听障人士可以在这些地方扫码,也可以通过“手语姐姐”平台联系志愿者。

  那天是支健和谭凤玲值班。

  支健的父母是听障人士,他从小在手语环境中长大,自然就学会了手语。他曾经是父母和有声世界之间的桥梁,现在,他成了更多人的桥梁。

  跟支健不同,在读手语翻译专业之前,谭凤玲没有接触过手语,对听障人士也不了解。

  “我就觉得手语很帅气。”说起为什么读这个专业,谭凤玲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但也符合她古灵精怪的性格。

  真正和听障人士接触起来,谭凤玲才发现,自己的手语还需不断练习。

  在学校,她学的是通用手语。然而,在和听障人士的交流中,谭凤玲发现,他们使用的手语更丰富也更个性化,不同地区之间也存在差异,类似普通话和方言的区别。

  谭凤玲一边说话,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这已成了她的“职业习惯”。

  听障群体看起来跟健全人没什么两样,但常常会因为沟通问题而碰壁。谭凤玲很高兴自己能帮助他们跨过一些障碍。

  同时,听障群体也感动着她,“他们很勇敢,很乐观。看到他们那么努力地生活,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我跟几位“手语姐姐”聊起这几天的采访经历。无论是“升启”的三人,还是黄毅,大家对他们都不陌生。

  升启工作室跟“手语姐姐”有过不少合作,是个优质的合作伙伴,而黄毅的努力更是让大家佩服。

  离开杭州的那天,又下起了雨。

  我发微信同王盛蕾告别,她说,下次来一定再去工作室坐坐。

  我又给黄毅发了一条微信:“下雨路滑,注意安全。”

  黄毅回复:“有补贴,多下雨真好。”并附了一个笑脸表情包。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在雨中穿梭的身影。虽然听不到雨落的声音,但他能感受风儿拂过面庞,雨滴落在手上。从他无声的世界里,我却听到了绽放的声音,关于梦想,关于成长……

  《 人民日报 》( 2024年07月10日 20 版)

(责编:卫嘉、白宇)